烟熏B-52

我酿磐石久

野兽潜伏于荒原

蜷蠕

大概就是标题那样的故事


你们知道吗,女人用突然想起什么的声音这样问道,她的手撑在身侧的桌子上,夹着烟。烟嘴从她紧咬着的牙送开,缭绕的烟雾混杂着轻佻一起从双唇之间袅袅升起。一同升起的还有没头没脑的问句。

你们知道吗,她说,话语始终存在,构筑的语法虽然变更,但一切话语和文字从世界开始就已经注定要出生,然后借由我们上下起伏的会厌,开合的声门,借由我们拿起笔的手,借由书写这一行为显现。她说,话语只是命运的一部分,然后还有其他的,还有其他更多的东西。

什么?房间里的其他人这样问,此刻已经是黄昏,她背后的窗户里只有一片一片的影子,黑色的巨大的影子是一棵树,这片荒原里没有风,那棵树静止不动,于是影子也像是贴在巨大窗户上的贴纸,光只能从贴纸的缝隙,从那棵树枝桠的间隙隐约透过来。

还有什么?房间里的其他人这样问。

还有爱。她说,她抽了一口烟,看着墙角提问的那张脸,说,还有爱。

然后女人开始说她的故事,她说,如果这世上所有的爱情都是同一种感情,那么从古至今所有的爱意必定是一个极其庞大的集合,或许到未来也是一样。所有的爱都是同一种爱,那种爱就跟话语一样,会借由某个事件显现,一个眼神,一个微笑,一次肌肤之亲。爱就是这样的东西,它需要两个人来实现,但是它不会管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两个人,也不会管能维持多久。爱就是这样的东西,它仅仅需要从古至今所有人都能意识到它,它就能永恒存在。

女人说,我们都是爱的祭品。

十二岁的时候她的母亲握着她的手走向荒原,那个时候旧的时代已经死去,她们必须不断前行,不断前行才能活到新时代的降临。她们身边有很多人,与她们一样的人。所有人都在前行,因为无法停止。十二岁的时候她的父亲抛弃了她,或者说抛弃了她的母亲。她的母亲得了病,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,跟她说,怎么办呢,你才那么小,怎么办好呢?

她不知道怎么办,她的母亲被留下了,从此之后她一个人在荒原里前行。她亲眼看到许多女人被留在原地,那些女人瘦骨嶙峋,眼泪从空旷如骷髅的双目中落下。她们握着她的手,用那种干枯至极的笑容对她述说她如今拥有的幸福。太没说服力了,她想,你该看看你枯槁的面容,你脸颊旁的沟壑,你瘦弱如裂开木枝的手臂。那些女人拖拽着她,在她耳边低语,用看似祝福的声音诅咒她。

来跟我们一样吧,她们说,来跟我们一样吧。

她甩开她们,甩开这群自欺欺人的伥鬼。她们停留在原地,于是希望所有的女人都和她们一样停留在原地,因为她们看来,停留在原地就已经很幸福了。但是她想起自己的母亲,想起自己被抛落的母亲,在某个将死的夜晚抚摸她额际,哭着跟她说,怎么办呢。

她知晓那话语背后的痛苦,知晓潜藏在诸多爱情表象下的恶意。

有一日她看到女人用匕首杀死荒原上徘徊的野兽,那个女人衣衫不整,身上遍布致死的爪痕,她杀死了眼前的野兽,那野兽在死前凶恶的眼神在死后凝固,死了,于是从尖牙和利齿里散发出腐烂的恶臭。它虽刚死,但腐烂早在他死前就开始。那女人的匕首捅穿了野兽的脖颈,黑色的鲜血溅在她身上,但是那个女人却跌坐在尸体边,嚎啕大哭,嚎啕大哭。

她问,你不是活下来了吗,你为什么不往前走,为什么哭呢。

那个杀死了野兽的女人没有回答她。她在犹豫后继续前行,此后前行的路上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的女人,大多数的,还是女人被野兽啃噬殆尽的残躯。后来有一日,同行的人突然谈起,她才知道那个杀死野兽的女人因为杀死野兽而被惩罚死去了。这世界上,野兽是可以杀死女人的,因为野兽不用遵守善恶的规矩,因为野兽有渴求鲜血和欲望的本能。

偶尔的时候她也会与路上,穿着衣服直立行走的野兽攀谈。那些野兽彬彬有礼,痛斥着自己同类某些不足为道的行径。却在悠久的相处的时光里,露出潜藏不住的獠牙,或者令人痛心的尾巴。她没法杀死野兽,于是她逃离他们,逃离他们追寻她的脚步,逃离他们狰狞的爪牙。

在与他们相处的时候还是愉快的,她想,他们表面上总是彬彬有礼。但是你知道吗,女人说,你们不知道那些野兽在黄昏里,坐在没有叶子的树下谈论女人,那个时候他们的眼睛里没有平时的温柔和温顺,只有比那些只依照本能行动的野兽更为深沉的自私和凶恶。

从始至终,那些认为自己得到爱情的女人,不明白爱情只是借由她们显现,借由她们和那些男人们显现,而无所谓故事的结尾会如何,无所谓显灵的圣体究竟如何肮脏和虚伪。

女人们在荒原上前行,而野兽潜伏于荒原。

偶有一日,看见无数野兽追逐一个女人,那个女人慌张地在向前奔跑,那些野兽带着笑追逐她,他们知道女人们要前行,于是等候在会有女人经过的路上,女人体力不支,摔倒了,于是无数的野兽扑上去,撕咬那个女人,她没法上前,甚至连流泪都做不到,她只是看着,她看过太多这样的东西。

那女人被撕咬直至死亡,没有花上太多的时间。

偶有一日,她看见在一棵树下,女人们的曲意逢迎,而野兽对待那份本不应有的善意犹如应有之物。

偶有一日她回过头去,看见暮色下,荒原远处的黑暗里,传来无数哀恸的哭泣。她想那些哭泣到底是在为什么而哭,是在为那些不应该遭受的命运吗,是那些与自己相同的人遭受的苦难吗,是害怕吗,是无奈,还是一种流荡已久逐渐积压的恨意。死去的那些女人再也没有人惦念了,这世上没人知道她们曾经如何痛苦地妥协,曾经如何忍受赤脚踩在刀刃上的痛苦,如何被消磨去青春和梦想,被撕扯去血肉和骨骼。那些被留下的女人至今仍在歌唱爱情和良善,至今仍用空洞的眼眶回望过去,惶惶然无视今日,今日,爱在死去之后余留在心目里空洞的废墟。

而所有的所有,竟都不值得荒原里野兽的一声叹息。

女人说,我们都是爱的祭品,都是爱的祭品。行走在荒原里的女人们是爱的祭品,徘徊于荒原的野兽们也是爱的祭品,还有很多东西,还有其他的很多东西……都是,一切都是。

她轻轻抚摸着膝上野兽的头颅,那些野兽的头颅被撕扯下来,就是一张张男人的脸。她合上那张脸上敞着的呆滞的眼睛,将那张脸丢弃在了墙角。

墙角里的脸受了碰撞,互相倚叠,他们闭着眼仍露出渴求不得的神色。

还有呢还有呢?

房间里变得吵闹,那些脸在地上蠕动个不停。

而女人只是低下眉眼,看着自己的脚边。

然后她笑了,松口,又吐出一阵尘烟。

—FIN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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