烟熏B-52

@蜷蠕

有关于示巴女王的故事

午后时少年被轻柔的声音唤醒，在葡萄藤盘桓的木架下，紫色的花轻柔地低垂着，他躺在门廊的一侧，他醒的时候，阳光正好躲避了他的眉眼。那个唤醒他的人坐在他的身侧，那位女人看着远处，她的姐妹们在互相追逐，骆驼顺从她的眼神，缓缓伏倒在地上。她轻轻地呼唤他的名字，在太过漫长的梦境里，那个名字早就被他自己遗忘，然而此刻又由她唤起，才在他的灵魂里重新拥有了生命。她缓缓低下头，然后看着他的脸，问他，你梦见了什么。

他说，我梦见了许多，比我想象中要太多了，我梦见了很多时代，我梦见了很多国家。

那是少年被赐予的天赋，在他出生的时候，贤人们祝福他，将星辰和月亮的残片放置在他尚且懵懂的脑海。在梦里，世界以千百倍的时间前行，他只要一直在梦境之中，就能够窥见世界如何走向灭亡，知悉这世界从入梦到结束的一切关窍和隐秘。那是他们想让他看见的，但是那不是少年自己现在想要看见的。

这天赋只能被行使一次，因而他被女人召见，在这个夏末的傍晚，女人摒退所有士兵和大臣，牵着少年的手来到宽阔的行宫，这里的花园仿佛没有边境一直被开垦至了世界的尽头。少年嘱咐女人一定要将自己唤醒，不然在梦境毁灭的时候他也将死亡，而后没人能述说未来的幻影。在黄昏快要开始的时候，女人按他的意思唤醒了他。

你看见了什么，在梦里？女人这样看着他，带着笑意，面对着一个年岁比她小上许多的男孩，她小心翼翼地轻巧地问。

少年于是起身，他坐在女人的身边，他的视线避过了女人看向他的视线。他看向远处，这个时候太阳已经向西倾斜，北方的风依然如记忆一般吹来，异教徒要在千年之后才会踩上这里的土地。他说，半岛的统治者，我所崇敬的也门的女王，我梦见你将带着一百二十他连得的黄金，一百二十箱的宝石和香料前往迦南，拜访坐落在那里的神国，谒见被耶和华眷顾的王。少年说着的时候，眼神和声音都十分悲伤，你为了故意刁难那啃食下智慧之果的王，问出了你苦苦思虑却没有结果的问题，那个王一一回应，于是你得到了所有你渴求的答案，世上再不会有人回答地比他更要清晰。

示巴的女王，马里卜的统治者，那个女人轻轻用手掌抚摸着少年的脸庞，将他稚嫩的脸对着自己，然后注视着他的眼睛。少年人的眼睛清澈，但是梦境中所视令他的瞳孔里留下了一抹幽影。那么，女人问道，这些难道不是好事吗，为什么你的话语如此悲伤，而眼泪即将垂下。

然后少年说，被国民所爱的王啊，在受召见之前，我只从政令和条约中听过您的名字，但是今日，在梦境里，我陪伴您走过了您人生之后的七十年。然后再在之后的数万年里，我没有一夜忘记过您。我知道您将被记录入犹太人的经典，被封列王，世人围绕你创造无数的传说，其中亦有人诋毁您是行走在人间的恶魔，以欲望和美色统治荒淫的国度。他们愿意用自己的笔墨提及你，可其中的大部分的笔者称呼你为示巴女王，却忘却了您真实的名字，可您如此美丽而优雅，您的名字也是如此，拜莱盖丝，请恕我呼唤您的名字，因为那是我从未再听过的轻巧的音节。

女王笑了，她说，我的国家能因为我而流传于世。在千百年后，当此地再没有半个人记得此刻我名字的音节，却有人在传说中塑造属于这个国家亡魂般的虚影，这难道不是应该值得称许的事吗。这件事必定不会是你如此悲伤的原因。

少年在犹豫之后颔首，而后再继续说，那么，被圣典记载的第一位女王，从地极而来，比诸王还大者。您为了您的国家前往以色列，去倾听所罗门王的智慧，在那时你所思虑的一切，或说现在也在思虑的一切，无一不是为了这整个国家，为了这半岛此时的繁荣。然而这繁荣终究是短暂的，神的国度即使曾占领半个世界，但也不复存在。最终信仰也会流失，光辉也将倾颓。异教徒和神的信者开始数百年甚至千年的战争。君士坦丁堡被攻陷，在那时，此处的国家被蛮荒的铁蹄踏破，所有属于我们国家的，那些诗歌和艺术，那些荣耀和历史，都会死去。而这是您，竟是您在此刻如此殚精竭虑想要令其富饶安康的国度。

女王听着，站起身来，张开双臂，那一刻少年看见她的骄傲，就仿佛整个国家就在她的臂弯之中。她说，少年啊，我虽然是你们的王，是律法和条约的制定者，但是我仍然是一介凡人，百年之后，这具身躯也只是一具骷髅白骨。纵然千年后，即使是数十年后，我的国家不复存在，但是那也不会否定我现在所做出的一切。

您是对的。少年听到女王的辩驳，神情没有什么变化。

女王接着说，你被众贤人赐予在梦境中窥望世界的权能，你看过那么多时代，看过那么多国家，那么这点烦恼必然在梦境中已经得到释怀。这件事也不是令你落下眼泪的原因。

少年沉默了很久，这个时候太阳终于被远处的地平线吞没。孩童跟随侍卫向着行宫处走来，骆驼直起腿。黄昏的一切美好却短暂，少年将自己的神思沉浸入女王周身的沉香味道，而女王在夜幕将至时等待少年的真诚。

少年说，您将爱上所罗门王。

女王放下了张开的双手，她的脸凑近少年，用低语问道，这难道是件很悲伤的事吗？

他说，是啊，女王，我所爱的王啊，所有的爱情都仿佛是极为悲伤的事。我在梦境中看着你从最青春时到老去，倾听您的每一句话语，看着光芒如何逐渐消逝在你的眼中。我的王啊，我只是被贤人赋予这一次权能的常人。当您向那王送上檀香木以构筑约柜的栅栏，所罗门王询问你所求，那时你被他的智慧所折服，于是渴求他短暂的爱情。期间，我曾看到，那时最为闪耀的您，快乐而甜蜜。我曾在梦境中侧耳旁听所罗门王给予您问题的全部回答，足以填满您至今为止的所有疑问，但是我清楚我无法令您得到那样的欢欣和愉悦。只是此后您将孤身返回示巴，从此之后您再也未能见到所罗门王一面，度过因寂寞而痛苦的七十年。

那才是令我悲伤的事，我的女王啊，你将爱上别人，因此终生再无法得到那样的快乐。少年说，这才是令我悲伤的事。我既不愿意您蜷缩在所罗门王的脚边，也不愿意您错过这段让您如此深刻的爱情。

女王的眼神流转，并没有说话。侍卫牵着骆驼，而骆驼上，她的姐妹已经等待返回皇宫。女王说，感谢你为我看了那么多，她说，我很满意，所以我想倾听你的要求。少年跪倒在女王的面前，感谢女王的恩典，随即说出了自己的请求。

此时终于日暮，众贤者来接回少年，但是示巴女王听从了少年有些僭越的愿望，将少年留在了身边。

此后数年，因耶和华得到的智慧而彰显的名声从北方传来。示巴女王带着少年前往以色列，那时少年骑在队列最前的骆驼上，在以色列放下了第一箱黄金。其后，他在帐后倾听所罗门王的智慧，一切的回答与梦境中一般无二。其后他亲眼看见女王因为爱情而快乐，欢笑，落泪。在回到示巴之后，见证女王的寂寞，直至她死去。

一切都没有变化，一切都如同他梦境中所见。但是在陪伴女王逐渐死去的漫长时间里，他对于自己行为的执着终于放下。他合上女王已经毫无光彩的眼睛，轻轻亲吻了她再无知觉的双唇，退出房间，合上了静谧宫殿的门扉。

然后整个世界摇晃起来，他感觉自己犹如被一双温暖的手捧出了水面。耳朵和眼睛不再被阻拦，又再次通达了起来，是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。于是他醒来，此刻正是午后，他从葡萄藤攀爬的木架下醒来，轻柔的声音呼唤他的名字，女王的脸凑得离他很近。

他真正醒来了，女王如梦境一般询问他，他在梦境中看到什么。

可是他已经知道一切都已经不会变化，他的话语无法规劝眼前的女王，他的回答永远无法令所爱之人满足。而他的痛苦，他的痛苦就像无花果内的鲜艳，永远无法被他所爱的人得知。当女王这样问他在梦境中看到什么的时候，他满眶的热泪落下，用双手捂着自己的面孔，屈身跪下，含泪亲吻对方脚前的土地。

我什么都没看到，女王，他撒了谎，我什么都没看到，未来从未如我所愿地展示在我的梦境之前，我愧对您的召见。女王似乎从他的话语里读懂了什么，午后，他的哭泣和女王的沉默维持了很长一段的时间。最后女王选择不去询问，少年跟随众贤者前往一无所有的沙漠进行苦修。

此后的，此后的七十年。

少年再也没有见过女王一面。

—FIN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