烟熏B-52

我酿磐石久

树上的青果

阿晾:

  把目光从外头的雪景挪回来,回忆录继续写。我用的是以前的旧本子,泛黄的纸很脆。周遭很静,能挺到雪落的声音,暧昧,柔和,像情人间的欲迎还拒。

  我租了一间房,靠山。空气携水雾在人的肺里盘旋,直搔得嗓子痒痒。早上我会去楼下的便利店买全麦面包和茶叶蛋,腿不疼时就走远些吃一碗混沌,更多的时候我会一觉睡到下午一点。于傍晚时在夕阳下看着昏黄的路灯慢跑,十五步路过一盏路灯,风要从林里挣扎着过来,凉得人打颤。我慢跑不为锻炼身体,只为在回忆录里充塞一些喜闻乐见的东西。我的回忆录,最大的吸睛点是:它是一个同性恋写的。但它依旧死气沉沉,庸俗无聊——我由父母生出,老家在农村,享受十年义务教育,大学毕业,努力工作,谈过几段恋爱。若不偷几段别人的人生,只怕最后一位读者都要丧失。  

  一杯添了蜂蜜的热牛奶能帮助我放松心情,让思绪更灵活一些,我继续动笔,这支笔是他送给我的,来自金属的重量总压得我喘不过气。但唯独这时我是最清醒地活着的,目光向蒙尘的窗户外投去,一眼就能看见他。

  已经好久没与他见面了。他的名字里有一个“林”字,似乎不是姓,名里的第一位还是第二位?

  他在小学五、六年级的暑假回乡探望爷爷奶奶,在老家的孩子和我一起叫他阿林哥。

 他来敲我们家的门。他说,因为我给他带了路,找到了他的爷爷奶奶的新家,所以他要感谢我。他给我好多好多的零食,都是我没吃过的味道。我最喜欢水果硬糖,虽然甜得有些腻人,但是谁不喜欢甜滋滋的东西呢?在他没来之前,我只在白砂糖、糖精和打虫药上接触过甜味。第二天他又来了,想带我去山上玩。

  山里的台阶很矮很扁,抬抬脚就能踩到上一阶。

  不能踩到青苔,阿林哥说,青苔很滑,不小心会掉下去。

  这时候是夏天,山里很凉快,但是蚊虫很多。我挠着手上红肿的包,挠得很用力,但是越挠越痒。阿林哥从包里拿出花露水,在我身上喷来喷去。花露水的味道很怪,但是闻惯了又觉得怪好闻的。我在胳膊上小狗一样地嗅来嗅去,不知道为什么脸有点烫。


  “你是不是营养不良?又瘦又白。”阿林哥抓着我的手问。两条手臂,一黑一白,像我嘴里的奥利奥饼干。

  “没有。”我摇摇头,“阿妈每天给我吃好多东西。”

  “吃什么?”

  “玉米、红薯、地瓜、白粥、咸菜、榨菜块。”

  他皱起眉头,像是生气了。

  “你没有肉吃吗?”

  “过年才有肉吃啊。”

  “你家养了鸡和猪,为什么在过年才吃?”

  “鸡和猪是卖钱的,没有钱就没有吃的。过年是大家一起过的,大家的肉不多,但是放在一起就很多,就可以吃了。”

  他把“哦”字拖长了,点点头,抓着我的手往上走:“那我带你去山顶晒太阳吧,晒太阳能让你变得健康。”


  可我没有不健康啊,吃得饱不就是健康吗?城里的人难道会天天吃肉吗?他们靠什么赚钱啊?

  我撇撇嘴,把话憋在了心里。


  阿林哥的手心很潮,热热的,全是他的汗。我发现他的白体恤都湿透了,变成透明的,黏在黑黑的皮肤上。我第一次发现上山的路这么短,也许是因为我一直在看阿林哥的原因,不小心把时间放跑了吧。

  阿林哥的体力很好,爬到山顶也只是喘几口气就恢复了。我坐在地上站不起来,整个人糊里糊涂地在晒得滚烫的石头上打滚。“哎——”阿林哥拿着矿泉水跑过来,“下来,下来,石头上脏死了。”我又躺了一会才跳下来,把阿林哥手里的水顺走,扭开瓶盖大喝特喝。


  “那个,”阿林哥指着地上的青色的果子问,“可以吃吗?”

  “可以,但是要吃树上的。”

  “啊?要爬树啊?”

  “爬树有什么了不起的。”我走到那棵老树旁边,挑衅地看了他一眼。我是村里爬树最快的孩子,所以其他小孩都要认我做老大。我很轻快地爬到了枝干上,揪起一枚果子预备向下扔。

  “你等会!你等会!”阿林哥兴奋地把他书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地倒掉,“扔吧!”

   我扔了好多果子,还有些砸到阿林哥身上了——当然是我故意的。阿林哥笑得很开心,嘴张得老大,两排白牙露出来。我们找到一条小河,坐在河边把果子洗干净。沾着河水的果子看上去水灵灵的,颜色像雨后滴下雨水的嫩叶。阿林哥咬了一口:“啊,好酸。”他的眉毛夸张地拧起来。我也拿了一颗吃,味道确实很酸,但没有阿林哥的那么夸张。我又吃了几口,酸带着涩,还有稍纵即逝的甜味。



  再见到阿林哥已经是十六岁的年纪了。他在我读的高中里当数学教师。他的皮肤更黑了,但并不是菜籽油那样黏在皮肤上的黑,是充盈且光滑的。他的相貌很英俊,发丝呆呆地直立着,一来就讨了女孩子们的欢心。有的男生很不服气,想同他打一仗一决高下,最后被阿林哥的雪球打得落花流水,心甘情愿地承认了:数学老师比我强一点点。

  阿林哥建议我和他一起住,他说大学的宿舍才重要。妈妈用一口方言代我同意了,我一向是没有主见的,囫囵答应下来。我第一次坐这么高档的车,沙发很软,似乎是真皮的,凉凉地贴着皮肤很舒服。车内的冷气里混着甜甜的香味。我的身体紧张地绷直,像快入锅的虾。阿林哥笑我:我又不是绑架你的,干嘛这么紧张啊?

  阿林哥有到家先去洗澡的习惯。他从浴室出来时身上只裹了一条浴巾,在发现我直勾勾地看着他时,他得意洋洋地在腹肌上拍了拍:“怎么样,我身材很不错吧?”阿林哥的肌肉,我只在广告宣传语上见过,没有健美先生像公牛一样的块头,是女孩们推崇的阳光运动款。


  因为身体的缘故,我无法做剧烈运动。每次同学们去开课跑时,我只能眼巴巴地望着。他们会流汗,会大口喘气,会拍着我的肩膀说:“啊,我好羡慕你啊!都不用跑步!体育老师这个变态,跑五圈啊,五圈!”

  我连抱怨的机会都没有,却要以微笑安慰:老师是为了你们的身体好。


  阿林哥的身材是男女通吃的,我想去看,但目光接触到那些隆起的肌肉,便会反弹回来。我臊得头晕,心中痛骂他为什么不好好穿衣服。阿林哥在为我介绍自己的健身经历,他说得正起劲,我支吾几声:我,我去洗澡了。

  我的第一次性冲动,被我用冷水冲进下水道里。

  在当时的我看来,对同性而起的欲望都应藏进下水沟里。改变这条想法的人是我现在的男友,他长相普通,沉默且深情。他说欲望是不分男女的,同性恋也会对女人起反应,我不过是对阿林哥有了想爱的欲望。

  

  他也许是正确的吧。

  阿林哥是我的初恋,告白失败后我去谈过几场恋爱。但都不像对阿林哥的单恋,淌过一颗心的酸涩,回味起来却有一点淡淡的甜,像我们小时候摇下的青果。不过,那时候阿林哥在底下接果子时是满脸笑容的。


  高中毕业后我向阿林哥告白了。KTV里好多男生点了情歌唱给暗恋的女孩子,走调走得像唐三藏念经。我也告白啊,用从酒精度百分之五的冰啤里借来的胆子,说我爱阿林哥,从十六岁就他娘的爱上你!阿林哥拍拍我因酒精而红烫的脸,满不在意地说:“你醉了,走,我带你回家!”

  他的神情理所当然,因为我爱上他就是理所当然。

  “操你妈,”我在他耳边骂道,“操你妈,你是故意的,你故意的!你有种让我爱上你,就得有种对我负责!”

  我大张着嘴咬他,力道大得像要咬下他的肉。阿林哥在我的脑袋上揉了揉。温柔得我想哭,我确实哭了,酒后发疯痛哭流涕的人都长着同一张丑陋的脸。但阿林哥没有嫌弃我,他把我带回家,给我洗澡,喂我喝粥。

  我跪在马桶边呕吐,一摊白花花的呕吐物慢慢滑进水里。

  我让阿林哥滚出去。

  他没有滚出去,和我一起跪在马桶边。他用湿纸巾在我的嘴角上擦来擦去,自顾自地说着对不起。

  

  他三十岁结婚邀我去做伴郎。

  “祝你永浴爱河。”我说。

  之后我们断了联系,他偶尔会在过节时给我发短信祝福我,从社区群里复制粘贴的同样的句子,我很缓慢地读,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出来。我明白阿林哥其实是怕我的,至于原因,我为什么要知道呢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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